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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0岁的华人棋手吴清源以日籍身份在日本病逝，但他所开创的围棋时代远未结束，所筑起的精神高峰尚待攀登。

“琴棋书画”中的“棋”特指围棋。围棋作为陶冶性情的智力运动，起源于中国。最先是九路棋盘，逐渐发展为十九路棋盘而定型。黑白棋子，方寸世界，内蕴丰富。俨然宇宙。煌煌华夏史，涌现无数国手。传入日本后，围棋得到中兴，而这时中国封建王朝已风雨飘摇。少年吴清源正是在这“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”中，东渡扶桑，负笈求学。

当时日本首相犬养毅是亲中派，跟围棋界关系也很好。他急切地问吴清源的老师濑越宪作：“如果北京的天才少年来了日本，将来夺取了名人位怎么办？”濑越宪作淡定答：“这正是我的宿愿。”吴清源也完全没辜负这些异国提携者的赏识，在日本棋坛杀出了一条血路。

他和终生朋友兼对手木谷实，携手发明新布局，开创“模仿棋”先例，冲破了从日本幕府初期本因坊算砂开始的，有300余年传统的“小目”模式。棋手们被束缚的布局得到解放，落子的思维方法获得自由。川端康成曾写《新布局的青春》赞扬说：“木谷实、吴清源创造新布局的时代，不仅是二人盖世天才的青春时代，实际上也是现代围棋的青春时代。”

他和本因坊秀哉名人的世纪决战输了。但这次输如海上浮冰，真相远在水下。秀哉屡次提出暂停，回去和弟子们研究，把一局棋延长三个月，未免不公正。从此日本棋院规定一日内不能结束的比赛，采用“封棋制”。“星.三三.天元”定势的运用，则是之前新布局的发展，更是对旧时代领头人秀哉的震撼。越过此座高山，吴清源一飞冲天。

他自二战前的“镰仓十番棋”开始独霸擂台，连续15年的升降十番棋里，将日本所有一流棋士与之对局的交手棋份一一降级，不是降为相差一段的先相先，就是降为相差二段的定先。直至后来无人可战，升降十番棋不得不结束。此后，吴被称为“十番棋之王”、“昭和棋圣”。

围棋界特别讲究传承。濑越宪作的主要徒弟是桥本宇太郎，吴清源，曹薰铉等。三人分别代表了日中韩三国的最高水平。吴清源的真正贴身徒弟有四位，且都是华人。林海峰与王立诚在日本棋坛光彩熠熠；芮乃伟是徒弟兼助手，史上最强女棋手；牛力力虽是助手，也任徒弟，且陪伴吴清源最后20多年的生命历程。至于其它人，虽不长久亲炙，却也多受雨露，桃李满天下，尤其是中国棋手。

吴清源主要受诟病之处在于国籍和相关问题，他曾三换国籍。1935年前他属中华民国。那时中日关系逐渐恶化，在日华人备受欺辱，吴清源说“边下棋边读书行不通，何况要养活一家人”，1936年加入了日本籍。他改名为吴泉，采用半训半音的读法，因为一直关照他的日本政治家望月圭介淳淳建议：“不能忘记中国。”日本战败后的1946年，一些在日华侨冲入他家强迫他和妻子放弃日本国籍，经过3年辗转，1949年得以重新入籍中华民国。1979年他最终又归属日本，作为父亲，他必须为三个孩子的就学就业等考虑周全。

1941年，吴清源与日本棋士结成“棋道报国会”参加劳军。1942年，应汪伪南京政府顾问青木一男邀请，到上海慰问侵华日军。当时有爱国人士在饭店贴上“杀死夷化汉奸吴清源”的标语。现在他去世了，网友翻出这些经历来证明他一无是处，痛骂他是汉奸走狗，为倭作伥，也有狂批他是棋坛圣手，民族败类的。梅兰芳为拒日军邀约，蓄须罢演以明志。巴斯德也有名言：“科学虽然没有国界，但科学家却有自己的祖国。”诚然，这些是不能回避的事实和铿锵的道理。入籍日本后，很难不受当时政治风潮，军国路线所裹挟。或多或少，自然或不自然地，会沾染一些时代的灰尘与气息。

战争时代是最残酷的时代，是对人性最碾压扭曲的阶段，我们自己如果身处其中，能否保持完璧，彻底清白？这恐怕也值得所有人严肃思考。如今远离大战将近70年，和平相处，友好竞争是大流。藤泽秀行作为日本老棋手，很多次在中国围棋的低谷访华陪练，促进了中华棋艺的再次崛起。井村雅代被誉为“日本花样游泳之母”，却出任中国花游队主帅，有些人认为井村雅代的执教会动摇日本在亚洲花游上的霸主地位，甚至骂她是“日奸”。郎平在北京奥运会上带领美国排球队战胜了中国队。这些都是反例。有彼此交流，相互沟通，才会提高水平，促进改善。不能太狭隘。

吴清源是个很纯真的人。他的一生虽然颠沛流离，但唯独两样东西贯穿始终，就是围棋和信仰。专注围棋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，因为他忽略了很多事。而虔诚的信仰又使他得以泰然处之。纵观吴清源的一生，我想到一个人，就是陈凯歌版《霸王别姬》里的程蝶衣。一个是戏痴，一个是棋痴。同样纯真，将事业视为全部，同样被指为汉奸。很凑巧的是，邀请两位来华弈棋和唱戏的人都姓青木。

一个内心奸诈，恶毒的小人下围棋或许可以胜过一般人。但到了世界宗师这个级别，如果内心不够澄明，思绪不够灵动的话，是根本达不到吴清源这样的境界的。到达这种境界的人，内心就像是泉水般的清澈。汉奸？卖国贼？那只是人类为了生存，不得不团结在一起组成组织，而组织所规定对组织有害的人就是汉奸。人类发展的路，就是个体思维、能力的无限追求与加深。吴清源大师已脱离了“组织”强加给人们的锁链。对吴清源来说，只要能钻研棋艺，中国也好，日本也罢，又或者是刚果什么的，都没有任何区别。

吴清源晚年专注于对21世纪围棋的构想，十分崇尚调和、和谐。他认为围棋是一种艺术，又是一种生命的哲学。中国的《易经》讲究阴阳调和，围棋也不能脱离这个道路，对弈的最终目的，是从中领略圆满调和的“道”，追求棋艺和人生的共同完美。

1929年与木谷实一局，吴清源将第一手落在了棋枰正中央的天元，引爆棋界革命。1984年引退仪式，对手桥本宇太郎也把第一手放于同样位置，全场顿时沸腾。这是一个闭合的圆，完整，精巧，首尾相接，如有神启。

吴清源在自传《中的精神》前言写道：“为了能够再接近真理哪怕只是一步，我希望自己能活到100岁。”一语成谶。幸乎？不幸乎？横跨三世纪，阅尽世沧桑。他在期颐之年终于垂下执了一辈子棋子的手，安静地去了。圣手封盘，局开新旧，不过是另处落子；天元归位，棋色黑白，终无须两立方圆。那空空如也的棋盘中央，天元黑子正醒目地提示着我们，这是一个大写的人。

转自壹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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